正直的勇气和代价：职场的刑事风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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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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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张，农商银行的中层，授信管理部总经理。90年代农业大学毕业后进入县城的农村合作信用社，从最基层的办事员开始做起，一步步脚踏实地，从未作奸犯科，因为踏实肯干任劳任怨，逐步被提拔成为单位的中层，成为授信管理部总经理，成为了张总。福祸相依，晋升对张总而言是好事，同时也是苦恼的事，甚至感到很煎熬。他说，我最大的愿望，就是安稳熬到儿女长大，就退休，安享退休生活。所以，退休前只能咬牙坚持。
张总晋升没多久，单位也有了最大的愿望，就是从农村合作信用社改制成为农村商业银行。但从农村合作信用社到农村商业银行，有诸多硬指标，尤其是存款指标、存贷比例指标等。虽然张总所在的县是极少数人口规模超过200万人的超大县级市，但存款规模可不是人多就能凑出来的。
好在领导极其富有智慧，想到了极佳的快速达标方法：通过向有贷款需求的企业出具金融票证的方式变相发放贷款，并将每一笔票证金额的保证金的 30% 作为定期存款，可增加存贷比例；同时，还可以将已有贷款重新办理手续，变成金融票证的形式以新还旧，替换旧贷款，降低贷款金额，进一步提高存贷比例。两招并用，就可以达到农村合作信用社到农商银行的质变指标。这个提议在单位领导班子中形成一致意见并很快被贯彻落实。
农村信用合作社要改制成为商业银行的消息不胫而走。当地有头有脸的企业家们嗅到了发财的味道，纷纷与信用合作社领导走动起来，熟络的纷纷上门，不熟悉的也通过各种牵线搭桥的方式，与领导熟络起来。经过一番洽谈，企业家们穷尽手段，将自己身边能用的关联企业都用起来，向银行申请承兑汇票，贷款快到期的，也申请承兑汇票套取资金以新还旧。
在那阵子，银行各部门非常繁忙。授信管理部的张总就是繁忙的一员。张总发现好多贷款的主体偿还能力差，财务报表与实际经营情况有差异，抵押物估价不合理，于是，张总据实写了存在的问题提交总社委员会审批，但被退回来。社领导找到张总解释，为了提高行的业务量，尽量不要披露这些情况，可以向企业致电，要求补充抵押物或者降低授信额度。有时，张总发现问题后，仍口头向领导反馈，但领导表示，贷款是一定要通过的，可以完善贷款手续、快速发放贷款。
在此后的几十笔贷款审批中，材料一到张总的手上，行领导就过来询问材料是否送到，并要求张总快速按流程审批，尽快呈报到总社委员会进行下一步审批。
张总和办案人员说，作为下属，我只能尊重领导的意见，他的意见我肯定是要听的。
“那你有没有向部门其他审查人员传达领导的意思？”
“有的。我会向审查人员说明贷款是领导过问的，领导要求从快审查办理，他们也就明白了。”
往后的贷款审查工作很轻松，但也很沉重。张总和同事们只需要按照程序出具意见，完善贷款手续，并同意发放贷款，在会议上投同意票，上报审批，就可以完成工作。
十几亿坏账产生后，行里上下心情沉重，时刻准备着可能的惩处结果。张总和其他很多同事一样，始终认为，领导要这么做的，有问题的是领导，我们这些员工应该没问题吧。
他们都只猜对了一半。原领导确实有问题，被调查，被刑事追责。
但没猜到的是，他们也“在劫难逃”。
新领导认为，追责力度不够，还有很多人需要被追责，包括相关业务的经办人，以及贷款申请人。于是，改制成功的农商银行向公安机关报案贷款诈骗、违法发放贷款、违规出具金融票证。不幸的是，张总位列其中，成为犯罪嫌疑人、被告人，据说量刑建议是有期徒刑十年。
从事发、离职、被双开、被取保候审、被刑事拘留到被逮捕，经历了非常难熬的三、四年，没想到，这个量刑建议让他更煎熬。起初，他认为处理领导就行，他和大多数同事应该都不会有问题；后来被双开，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，只希望不要被追究刑事责任；再后来，被刑事立案、被取保候审，他则希望能不要坐牢就好了，法院给他适用缓刑就心满意足；再后来，他被刑事拘留、逮捕了，他则希望能判两、三年就能接受了。他从未设想过，退休了还要面临有期徒刑十年的量刑。
我问他，“你当时有想过这么严重吗？”
“我知道可能是个雷，但不知道这么严重。”
我又问：“当时你有没有其他选择？”
“工作来之不易，在单位兢兢业业工作半辈子，我这么大年纪辞职换工作也不知道做什么营生。我很早就不想干这个岗位，多次申请调岗，没有批准。”
白发、皱纹和有气无力的话，将职场人的艰辛和无奈展露无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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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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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张总一样，据说量刑建议十年有期徒刑的，还有张总的同事老刘。老刘是审批中心主任，属于“后台”人员，刘主任的部门并不对接客户，他们的职责仅限于对其他部门移送过来的业务申请资料进行审查，并没有到现场实地调查的权责。刘主任对有期徒刑十年的量刑建议更加气愤。
办案人员问他：“当时你作为审批中心的负责人，银行有无规定必须对申请承兑汇票的客户进行实地调查？”
“银行并无规定，我们部门不需要去对客户的经营、抵押物等情况进行实地调查。”
刘主任不断向办案人员强调：我们审批中心并不直接接触贷款客户，也没有到现场实地调查的权责。审查时，经办客户经理岗、授信管理风险岗实际上已经基于实地调查情况提出了明确的意见，审批中心主要对这些材料的完整性进行审查，无需对其真实性负责。换言之，如果调查材料是虚假的，不真实的，授信审批中心是发现不了的。
办案人员又问：“上述企业申请承兑汇票时，XX农商行有无按规定进行贷前调查和贷后检查？有无出现问题？”
“这不是我的职责范围，我不是很清楚。”
然后，刘主任又不断解释“贷审分离”原则，想要解释清楚审批中心没有实地调查的职责，审批中心仅对提供资料的完整性、合法性、合规性进行审查，然而，控方仍然认为，刘主任违反银行相关规定，在无对提供的资料的完整性、合法性、合规性及客户经理、风险经理意见的准确性进行审查的情况下，仍出具建议按规定给予办理抵押贷款的意见，构成犯罪。
刘主任说，可以找我们当时的审批材料，在部分项目中，我们审批中心的审查岗也在审查报告中列明了“抵押物目前评估价值较高”、“财务数据真实性存疑”等问题的。
当时领导说要办理这些业务，“前端”部门提供了完整的申请资料，我们部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，还能列明发现的问题，已经尽责了。
否则，我只有辞职的选项。
正直不是稀有物种，但正直需要勇气和代价。尤其是在特定历史环境下，特定单位环境下，对拖家带口的人而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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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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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让我想起我朋友陈女士（化名）的经历。她也是90年代的大学生，毕业于知名学校法学院。早年创业，发现潜规则太多，法律风险太大，于是转行做保险经纪，又辗转入职北京的一家大金融公司，入职一段时间感觉这家公司业务可能不正规就离职，很快这家金融公司涉嫌集资诈骗被端。陈女士离职得早，幸免于难。陈女士选择跳槽到深圳一家大型金融公司，一段时间后又觉得公司业务不是很正规，又选择跳槽。很快，深圳这家金融公司也涉嫌集资诈骗也被端，陈女士又因为撤退得早，再一次幸免于难。
2020年初，陈女士入职广州一家非常出名的民营金融控股公司，担任销售经理，这是各级领导经常走访的一家模范民营企业。陈女士想，这回稳了吧，可以干几年到退休了吧，她自己也购买公司的理财产品。结果，退休确实退了，但退休时，公司爆雷了，包括她自己购买的公司理财产品。陈女士很感慨，这些年好像做了什么，好像什么都没做，一事无成，辗转跳槽，仍然逃脱不了牢狱之灾。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，退休后，还面临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的刑事责任。
面对审讯，陈女士很不忿：“这么出名的大企业，我怎么意识得到卖公司的理财产品是犯罪。”
“犯罪是要讲证据的，我是懂法律的，你们不要乱来。”
陈女士只能用她不多的法律认知，表达这种不忿。
她说，“讲起来都不好意思，好像我去到哪个公司，哪个公司就倒霉。”
我说，“显然不是的，你并不能左右公司的经营，只是因为不规范的现象比较普遍而已。”
每一个单位，都可能面临这样的问题；每一个职场人都可能面临这样的艰难困境。严惩重罚，确有一定的震慑作用，但不能消除职场人的此类困境。职场人还是面临这样的选择，仍需要正直的勇气，面临正直代价的问题。
刑事追责的同时，我们应该思考的是，如何降低职场人正直的代价，鼓励更多职场人能变成正直的人，鼓励正直的勇气，不能让正直成为少数派。
本文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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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氏律师事务所合伙人
重大刑事部部长
laijiandong@songchambers.com代表著作：
《全流程辩护：思路指引与办案技巧》
《全方位质证：思路指引与办案技巧》
《刑事控告实务：思路指引与办案技巧》
校对 | 吕凡
排版 | 张芸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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